第二二二章 伤兵医院-《家父唐高祖》

    老御医的手指带着常年浸染药草的微凉,在央金脚伤周围轻轻按压、检查,眉头微蹙。末秀紧张地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。

    良久,御医才抬起头,神色凝重地对央金和末秀说道:“回禀小女王、大女王,万幸踝骨未有断裂。但这扭伤甚重,筋肉撕裂,血脉淤塞。老臣需为您贴上秘制的虎骨活血膏,消肿止痛。然则……”他顿了顿,加重了语气,“伤筋动骨一百天!您必须绝对卧床静养,切不可再走动用力,否则后患无穷!”

    “卧床?哪儿也不能去?”央金一听,立刻炸了毛,眼睛瞪得溜圆,“那怎么行?!康狗还在山下虎视眈眈,前线战事未歇,本王岂能躺在这里做缩头乌龟?!”她说着就要挣扎着站起来。

    御医看着她倔强的模样,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,摇摇头,不再多言。他动作麻利地取出几贴散发着浓烈药草气息的黑膏药,仔细地烘烤软化后,稳稳地贴在央金红肿的脚踝上,再用干净的白布一层层裹好。做完这一切,他默默地收拾好药箱,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这时,一直在一旁静观的李智云走了过来,脸上带着温和而沉稳的笑意:“小女王息怒。康军虽众,然今日连遭重创,主将授首,铁甲溃败,其锋锐已折,士气已堕!我军凭险据守,众志成城,山寨必能安然无恙!您就安心静养几日,待伤势稍缓,再议军情不迟。”他的话语平静却充满力量,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。

    “国师所言极是!”末秀立刻接口,语气斩钉截铁,不容反驳,“你就乖乖给我躺在床上养伤!前线有我,有国师,有众多将领,还有那么多英勇的战士!哪里就缺你一个伤员了?!养好身体才是根本!”说罢,她不由分说地再次唤过两名健壮的随从,命令道:“你们俩,小心扶稳小女王,即刻送她回寝殿休息!没有我的命令,不准她下床半步!”

    两名随从应诺,小心翼翼地一左一右搀扶起央金。央金知道此刻争辩无益,只得气鼓鼓地瞪了末秀一眼,在随从的“护送”下,一步一挪地离开了气氛紧张的议事厅。

    然而,让央金安心躺在床上养伤,简直比让她再跳一次窗户还难!她心里那团火,那对战事的牵挂,对族人的担忧,一刻也未曾熄灭。刚被送回寝殿,看着两名随从恭敬地退出并关好房门后,她立刻像只被困的小兽般焦躁起来。侧耳倾听了片刻,确认外面暂时无人看守(或者看守者被她的身份所慑,不敢真的阻拦),她便毫不犹豫地掀开锦被,忍着脚踝传来的阵阵钝痛,悄无声息地溜下床榻。她扶着墙壁,动作轻巧又迅速地打开殿门,顺着寂静无人的楼梯走下去,偷偷地溜出了王宫。

    前线,才是她心之所系!即便不能挥刀杀敌,她也要和她的族人在一起!

    她心急火燎地回到了激战方歇的前线。脚伤让她无法直接参与搏杀,她便一头扎进了后方支援的人群里。搬运滚木礌石,传递箭矢火油,为伤员递水擦汗……哪里需要人手,哪里就有她纤弱却倔强的身影。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发,脚踝的疼痛在持续的活动中越来越清晰,但她咬紧牙关,一声不吭。周围的苏毗百姓和战士们,看着他们尊贵的小女王不顾伤痛,一身尘土,汗流浃背地和他们一起做着最粗重的活计,那份震撼和感动无以言表。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人群中传递开来,原本疲惫麻木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,搬运物资的脚步更快了,呼喊声更加有力了!小女王与他们同在,这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战鼓!

    夜幕降临,康军的攻势终于彻底停歇。喧嚣震天、血肉横飞了一整日的战场,终于被一种沉重而疲惫的寂静所笼罩。山寨方面,除却必要的哨兵在黑暗中警惕地监视着山下敌营的动静,大部分浴血奋战了一天的苏毗战士都撤下了阵地。篝火一堆堆地被点燃,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,舔舐着寒冷的夜空,也温暖着战士们疲惫的身心。有人就着火堆烘烤着冻僵的手脚,有人低声哼唱起古老的苏毗小调,那苍凉悠远的旋律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。远处,不知哪个角落,飘来了羌笛那如泣如诉、婉转悠扬的乐声,与歌声交织,轻轻抚慰着战争的创伤。

    经历了白日的惨烈搏杀,此刻这份来之不易的、带着烟火气息的宁静,显得格外珍贵。围坐在篝火旁的战士们,有的背靠着背,有的倚着冰冷的岩石,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,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。他们在跳动的火光与低回的乐声中,沉入了短暂而深沉的梦乡……空气中弥漫着硝烟、血腥、汗水和篝火燃烧木柴的混合气味,见证着这残酷又顽强的一天。

    翌日,晨曦刚刚撕裂夜幕,康军便如潮水般发动了新一轮猛攻。战鼓擂动,喊杀震天,箭矢如蝗。苏毗战士依托坚固工事,浴血奋战,一次次将攀上城墙的敌军砍落城下。然而,康军攻势如浪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战事在血与火的煎熬中逐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。时光在刀光剑影里流逝,每一日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。

    小女王央金的身影,始终活跃在战火最炽烈的前线。这日,她刚从前寨布满刀痕箭孔的城墙上下来,硝烟熏黑了她的面颊,甲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。她准备返回王宫听取更全面的战报,途径一座临时征用的木屋时,却见许多人影匆匆进出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——新鲜草木的清香下,隐隐透出铁锈般的血腥。院门悬挂着一块刺目的白色门帘,上面用猩红的颜料画着一个奇特的“十”字标记,这在央金的认知里,是全然陌生的符号。

    正疑惑间,门帘被一只沾着药渍的手掀起,一位身着素净白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,步履间带着一丝疲惫。央金立刻上前,指着那门帘问道:“此乃何处?”

    姑娘见是央金,连忙躬身施礼:“回小女王,这里是伤兵医院。”

    “伤兵……医院?”央金咀嚼着这个新奇的字眼,眼中闪过强烈的探究欲。她不再犹豫,掀开门帘踏入院内。眼前景象令她微怔:院中竹竿上晾晒着无数长长的白布条,在微风中轻轻飘动,像一片片招魂的幡。墙角处,十余名缠着绷带的伤兵蜷缩在春日难得的暖阳下,低声交谈着,偶尔还发出几声压抑的苦笑。这景象与她记忆中充斥着哀嚎、咒骂、污秽与绝望的伤兵收容所截然不同。这里虽然简陋,却异常整洁、宁静,只有草药苦涩而清冽的气息在空气中静静流淌,仿佛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。

    央金怀着好奇,缓步巡视。当她经过一间半敞着门的屋子时,目光被吸引住了。屋内土炕上,躺着一名魁梧的汉子,整个头颅被厚厚的白布带层层包裹,仅露出焦灼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。床边,一位同样身着白袍的姑娘正俯身忙碌,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。那壮汉声音嘶哑却带着关切:“英姑娘,歇歇吧,瞧你额角都沁出汗珠子了。”姑娘直起身,用袖子擦了擦额角,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:“贡布大哥,不碍事的,马上就好。”

    央金正欲迈步进去,却听贡布又开口,声音里充满了羞愧:“英姑娘……当初是我带人把你们抓回山寨的,大巫师还要拿你们祭树神……如今你却不计前嫌,救了我的命……我……我真是……惭愧啊!真该好好谢谢你!”英姑手上的动作没停,语气平和:“贡布大哥,你为山寨流血负伤,我为你治伤乃天经地义,何须言谢?”贡布的声音激动起来,眼中似有泪光:“英姑娘,你和国师都是顶顶好的人!去年冬天,我妹妹饿得只剩一口气,是国师用那‘暖棚’种出的绿菜救了她!救了我们全家!我阿妈请了最好的匠人,按国师的样子雕了像,供奉在家里,天天烧香磕头,祈求神灵保佑他长命百岁,福泽万代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正说着,央金已悄然走入屋内。贡布一见,挣扎着就要起身行礼,牵动了伤口,痛得闷哼一声。央金疾步上前按住他宽厚的肩膀:“你伤重,勿动!”她这才转过身,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被贡布称为恩人的汉族姑娘。只见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,眉目清秀,皮肤因劳累略显苍白,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,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坚韧与温柔,灵动得会说话一般。

    央金放缓了语气,态度格外和蔼:“你就是英姑娘?”

    英姑再次躬身行礼,动作娴静:“英姑见过小女王。”

    央金微笑点头:“英姑娘,我听前线的战士们说,从前受了这般重伤,十有八九熬不过去。如今同样的伤势,经你妙手,大多都能活下来。你究竟用了何等奇术?”